导读
见过柯布老先生的人都有这样的印象:行止儒雅但洞见锐利,健谈但无虚言,博观而约取,学术上极其严格但为人又极端谦逊。现年97岁的他,思维依旧非常锐利和深邃。他仍然活跃在生态文明研究和过程哲学研究的前沿领域,成为当今世界在过程哲学领域公认的思想领袖以及生态文明的倡导者和知行合一的践行者。
疫情前,他坚持每年来一次中国,除了主持浙江丽水莲都柯布生态文明院士工作站和普洱柯布生态文明院士工作站的研究工作以及应邀发表演讲之外,走访中国的乡村是柯布的最爱,老人对生态文明在中国的发展寄予厚望。
为了更多地从老人那里获得有关生态文明、乡村振兴以及人类未来的智慧思想,友成准备了一份十多个问题的访谈提纲,通过友成的老朋友,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的王治河博士和樊美筠博士对老人家做一个访谈。令我们非常吃惊和感动的是,老人家几乎是以“秒回”的速度,回答了我们的问题。王治河博士和樊美筠博士说,这些回答都是老人自己在电脑上“一字一字敲进去的”。访谈一共进行了两次,每次都是如见面聊天一样即时给予回应,更让我们的敬意油然而生。
在正式回答问题之前,老人就给了我们一个醍醐灌顶式的“棒喝”。老人家说:“您的问题做出了一些我并不完全认同的假设:您将未来看作是过去的延续,而我对此却并不敢苟同。变化已经悄然发生,而且将会愈演愈烈。我关注的是如何理解这些变化,并作出智慧的应对。”
老人家也并没有按照我们的问题逐个回答,而是将这些问题进行归类,然后逐一做了更完整、更全面、更体现“上下文关系”的回复。阅读这些文字,然后品味向老人请教的过程,也许可以让我们进一步体会“过程哲学”中“过程”的重要性:正是“过程”中形成和变化的“关系”,才是我们最应该探索和珍惜的,大而言之,就是人和人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
本文是在对柯老访谈的基础上整理形成的,王治河博士和樊美筠博士对文稿进行了最终的润色和确认。在此一并感谢两位为过程哲学和有机思维在中国发展而孜孜以求的践行者。
您的问题非常重要,我非常高兴有机会与您讨论。不过,我想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探讨这个话题。您的问题做出了一些我并不完全认同的假设:您将未来看作是过去的延续,而我对此却并不敢苟同。在我眼中,变化已经悄然发生,而且将会愈演愈烈。我关注的是如何理解这些变化,并作出应对。
我将从以下方面讨论工业增长和农业领域的一些基本问题。首先,我将聚焦于一些现实议题;之后,我将深入探讨人类社会的根源性问题。
图1 柯布先生在寓所
工业文明中的实际问题
毫无疑问,相比于早期的生产模式,工业的出现使得人们能够生产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丰富的物质财富。这使得在过去无法想象的繁荣景象成为了现实。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新生的财富聚集在少数人的手中,而且往往集中在世界的另一端。不受约束的全球资本主义加之不受控制的人口增长,导致生产力的提升并没有带来绝大多数人口在生活水平上的提升。中国则通过工业化改变了人民的穷苦命运,并在很多方面改善了自然环境,并没有重蹈发达国家的覆辙。我想庆祝中国的工业化,这是全球工业文明的典范。
尽管如此,中国的成功并不意味着工业文明就是可持续的。工业文明所需的资源是有限的,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大自然对于工业排放的承受、吸收能力。而人类罔顾大自然承受能力的结果就是气候巨变。假如全球各地的工业都如同中国工业一样负责,气候变化可以被延缓;只可惜这一进程早已开始。
在美国,我们对工业问题的解决方案却是更多的工业。我们将大量的资金用于建筑的供暖和供冷以调节室内环境,使人们能够继续舒适地生活。但与此同时,这种解决方案也最终导致大量的植被在森林火灾中被摧毁。此外,当室外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我们将不得不建设更大型的建筑以维持人们的正常活动,包括运动等等。旱涝灾害将会加剧植被的消失,而这又会导致气候的进一步恶化,导致农业生产的衰退并被迫撤退至室内进行,工业化的农业生产将会变得尤为不可靠。
尽管在一些地区,水资源将出现显著的富余,但是在另外一些地方则严重短缺。绝大部分地下含水层早已枯竭。加利福尼亚多年来赖以生存的积雪将不复存在。而海水淡化则会消耗大量能源,这又会进一步加剧全球变暖。尽管我们可以从太阳、风能和潮汐中获得能源,但我怀疑能源供给的增长并不能满足需求的增长。例如,美国西南部的粮食生产将会需要更多的水资源和能源以进行灌溉。当然,考虑到人类科技的潜力,我对未来的看法也可能是错误的。
但总的来说,恐怕我并没有错,户外粮食生产将会出现锐减。目前世界农业生产依赖于冰川融水,尤其是西藏高原上的冰川。这些冰川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消失殆尽。类似冈热的三角洲地区作为主要的粮食产地,将会因为海平面上升而被淹没。农业本身也在挤占人类地表的生存空间;有毒化学物质将会污染土壤,杀虫剂杀死害虫的同时也杀死了有益的授粉生物。
上万年来我们所知的农业耕作将无法喂饱世界,而工业化的室内生产也不太可能防止大规模的饥荒。数以亿计的人们将不得不选择背井离乡,并且他们很大概率不会受到迁入地的欢迎。或许人口锐减之后,室内农业可以持续满足人们的消费。鉴于工业文明中的人们并不在意授粉生物的消亡,这(人口锐减)显然是一些坚持推进工业增长的“工业党”所持的期望。
也许,这些“工业党”能够找到办法应对越来越不宜居的外界环境,也许农业衰退所造成的饥荒将不会像我想象的那么严重,也许亿万生态移民将会和平地进入其他国家而不会引起社会矛盾和战争。对于这些工业文明所造成的问题,对大自然和人类所造成的伤害,我希望那些笃信工业文明胜利的人们早已做好了准备。但除非他们做好了非常实际的预测和规划,即便中国这样负责任的国家也会在西藏冰川消失时,付出极大的代价、承受极大的苦难。
我个人认为,即便人类社会成功脱离大自然,并进入永久室内生活的时代,这样的生活也将会是非常痛苦的。人类在情感、精神、甚至生理上需要与大自然进行互动。在人造环境下长期食用人造食品,在我看来,将会是一种非常极端的异化,而人类将会为此付出极高的代价。我认为,与自然脱离的都市生活已经使得人类的内心世界蒙受了相当的损失。恰恰是因为人性并不能被人为制造,其他一些物质和精神的需求亦是如此。
选择“人造”的生活方式,这样的认知也会倾向于用人工智能取代人类智慧。一些在行动和行为上模仿人类的机械将逐渐淘汰、却无法取代人类劳动者。人们将变得对同类漠不关心,以人工智能取代更多人类的做法将变成非常容易的选择。
图2 2018年柯布院士在浙江丽水魏村
另一种选择
以上呈现的内容基于一个非常值得怀疑的假设,那就是没有大型战争的爆发。我尝试着想象下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幸存的人们重建人类文明,但这种可怕的情形让我更加倾向于生态文明而非工业文明。
我希望,即便是那些对于工业文明持极度乐观态度的人,也会在生态的背景中考虑工业的未来,这就是生态文明的理念。生态文明并不排斥工业,但是生态文明并不认为工业化是包容性发展中的固有内容,它不认为工业的快速增长总是美好的。我们总是以人类福祉的视角看待工业发展的意义;基于这样的认知,一旦某种工业的增长造成了气候的恶化,我们便不希望使这种工业增长继续下去。
在我想象中,另一种文明形态的生产将会更加贴近必要的实际需求。当下,我们可以看到仅仅通过制裁和孤立,美国就能够给其他国家带来巨大的苦难。更加实际的生产和消费能够帮助我们摆脱其他国家的控制,带来更多的保障;自然灾害和社会动荡所导致的运输阻断的影响将被削弱;此外,这也会减少运输过程的能源消耗。
工业文明往往剥夺人们的权利,而生态文明则往往赋权给人民。工业文明往往切断人与人的联系,而生态文明则鼓励人们在小型社区中相互帮扶,同时也鼓励不同的社区,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相互合作。工业文明鼓励竞争、跨国流动,而生态文明强调在彼此共有的社区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或许你会明白,相比巨型城市中的区块,我认为农村小城镇将更可能形成健康的社区。这不意味着我们就应该放弃在不利条件下建设健康社区,城市规划应该避免城市本身的结构所产生的去人性化趋势。但是就中国政府对于农村乡镇的未来规划,可以想象到农村乡镇将形成一定程度的自给自足和自治以抵御许多危机的冲击,并成为我心目中生态文明的范式。如果乡村的发展如我所愿,那么气候变化的进程将会减缓;此外,如果基于农业的生活方式变得更有吸引力,更多的劳动力将被投入食物生产,并一定程度抵消气候的恶化。
目前对乡村发展的重视可能会将城市建设中所追求的价值观带到乡村,我理解这种情形,但是对此非常失望。我们面前的灾难将会损害通讯,此外,为了减缓气候变化我们也不得不减少货物运输。如果中国想要度过难关,农村乡镇必须实现自给自足。
农业将成为最重要的职业,因为在没有货物进口的情况下寻求生存,食物生产至关重要。房屋修缮和纺织的本地化生产也十分关键。在大多数情况下,社区用电可以依靠太阳能或风能。除此之外,人力自行车制造、医药供应也应该本土化;社区还应该建立自己的健身中心、健康的饮食和生活规律。这样以来,土地会吸收大气中的碳元素,而村庄本身将不会在全球变暖的趋势中助纣为虐。电子化的社区将具备城市生活的许多便利,这使得农村的社区生活将更容易被接受,如果我们能从实际出发构建个人生活的终极目标,社区里的大多数居民将会生活的非常幸福。
图3 2017年秋,柯布先生在浙江三生谷胥岭山道
审美和教育的重要性
在怀特海的《过程与实在》(《Process and Reality》)中,美并不是一个主要议题,尽管美感与“和谐的秩序(《harmonious order》)”遥相呼应。但是,在《观念的冒险》(《Adventures of Ideas》)一书中,他将美学这一议题作为主要内容;标题为“文明”的第四章是本书的高潮部分,怀特海在这里将“真善美”(The true, the good, and the beautiful)作为了主要内容。柏拉图开启了西方对美学的讨论,因此,西方人很快便察觉了以公平和正义为基础的亚伯拉罕传统缺乏对美的理解。这表明,对于怀特海来说,审美优先于道德和真理。怀特海鼓励人们追求有秩序的私人和社会生活,而不是遵从指令或者规范。任何场域的意义都在于丰富美本身的内涵以及为世界增添更多美感。在“真善美”之外,怀特海还强调了“历险(Adventure)”的重要性。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在生态文明时代,审美应该有更独特更重要的作用。我还想说的是,在中国的乡村建设中,审美也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价值取向。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审美价值观本身也和工业文明时代的审美有了重要的变化。
事实上,我们能不能解决这些问题都是未知数。我希望看到中国对教育的意义进行反思。当下中国教育很大程度上是父母为了让孩子在未来能够过上中产阶级生活而进行的应试教育,而教育的真正意义在于帮助人们做出更好的人生选择,帮助人们为地方、社区和国家做出更好的选择;这会让人们意识到不断增长的消费主义将最终导致每个人的贫穷与资源的枯竭。
幸福来自所在社区中友好的人际关系,来自对更大的公共福祉所做出的贡献,而非来自对个体消费和财富的追求;将这样的意识灌输给年轻一代,我们将为人民指明全新的发展方向。人们也将意识到,正如懵懂的孩子们非常喜欢亲近大自然,与大自然的全方面接触依然是人类的基本需求。
变化已经发生
在过去五年中,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局部的变化不足以改变整体的局面,相反,我们必须对一切进行重新思考。目前,这一认识已经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种文献中。然而,我认为可以肯定地说,在科学、精神、经济学、教育和人类生活的组织方面,怀特海主义是现代性非常可行的替代方案。
一年前,我被邀请在美国一个国家级的电视台上就怀特海最艰涩的巨著《过程与现实》做一个系列讲座,共六讲。我不情愿地同意了,我本以为可能只有五十来个人报名,但实际上有一千多人参加。这并不意味着大学现在将开始教授这本书。但这确实意味着,大学之外关心未来的人,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并且已经做好了处理根本问题的准备,这是前所未有的。
当然,这仍然是一小部分,但它可能足以引起一些有影响力的人的注意。在未来五年内,过程思维可能成为公众讨论的话题。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数十万人将有机会就他们以前从未考虑过的事情作出决定。大学可能会感到尴尬,因为他们回避了所有最重要的问题,并至少做出象征性的改变。
我不会活着看到这种变化,但我很幸运地看到中国,这个注定要领导世界的国家,对过程哲学和有机思维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机遇和奉献。我对此深表感谢,并祝福中国在开启新文明的路上更坚定更稳健。
图4 2017年5月友成团队拜访柯布院士 左起:友成战略顾问孙宏生先生,友成基金会理事长王平女士,柯布院士,友成研究院执行院长汪亦兵先生
后记
从老人对我们这些“重要的问题”的回答来看,他一方面对工业文明所导致的问题忧心忡忡,另一方面又对人类未来的变化充满了期待。他对未来并特别为中国提供了本质主义的建议,例如强调要回到教育的本质,而不只是培养未来的中产阶级。
他为乡村发展所提供的建议在今天看来虽然未免是保守主义的,但在未来巨大不确定性的全球性灾难之后,却可能是一种唯一的选择,如同在疫情肆虐的今天,隔离这种古老的方式依旧是最有效的方式。所以,与其被动地接受,为何不早一点尝试呢?本文开始时柯老提到的“变化已经发生”,就寓含着这样双层的含义:一方面,工业文明带来的不可逆的灾难性变化已经发生;另一方面,在这个依旧寂静的春天的森林中,已经可以听见鸟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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